文/gerbillinae
第二章 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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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有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而无文,行而不远。”可见“文采”对于表达的重要性,而轩辕剑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言志”的作品,技巧性强似乎不应成为被批评的理由。
问题的关键在于,使用技巧的目的是什麽?如果是为了将自己的想法完美地表达出来,让别人容易理解,那麽这就是孔子所提倡的。“苍之涛”的技巧运用更加深入和成熟,本人对此只会表扬而不敢妄加批评。
为了博得观众的好感而扭曲了原意,才是让人真正不舒服的地方,好比当众说谎。天之痕并不缺乏真情实感,只是与仙一等极少数游戏相比就显得略有掺水了。
——轩辕剑算得上当今商业化庸俗气味最少的游戏之一。这个系列始终不离“言志”,感情戏只是个陪衬而已。剧情大都围绕着明确的中心论点来铺开构成,重点是要阐述思想。
除去srpg类型的轩辕伏魔录不谈,天之痕是系列中最特别的一作。因为它的中心思想不太明确,这与其他的轩辕剑一比便知,而且参杂着商业化的煽情手法,结局罕见的落在抒发三个人之间的美好情谊上——也就是说,天之痕的重点在“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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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性,有别于轩辕剑传统的思辨性,也有别于老仙剑的敍事性,是天之痕艺术风格的落脚点。
作为哲学家的拿手好戏,“思辨”目的是为了探讨客观真理,因此保持理性是个前提。轩辕剑这一种思考型的创作方式,本来在通俗文艺中就相当少见,而且从大的方面看来,被赋予特别关注的居然是文化中与政治相关的那一部分,有点“文化政治学”的意思,所以说它从来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文艺作品或者娱乐产品。
再来看老仙剑,“敍事”的重点在于流畅地展开情节,描写人物情感不过是“点到为止”。比如说李逍遥回忆林月如生前的画面一放完,接下来一句“月如....”之后就嘎然而止,而且即便是到了最后的结局,也只是对人物的去向作了个简单交待。
相比之下,天之痕则重于浓墨重彩地描绘情感,通过对话中不断的表白,将人物内心深处表露无疑,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我一生都忘不了……那是我生命中,永永远远最美的画面……”。
——既然如此侧重于大胆直白的抒情,那麽游戏的敍事节奏就被情绪性的因素控制了,没有那种“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比如在仙山岛寻仙那样抒情意味浓厚的章节,故事进展就异常缓慢;到了与人物情感关联不大的地方,往往就一笔带过去,节奏上的反差很大。
偏向敍事好?还是抒情好?应该说各有利弊,绝无高下之分,其实这正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基本区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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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在以前的评论中说过,仙剑是“中国传统的浪漫主义”,其实这句话多少是有点错误的。
原因就在于,狭义上的“浪漫主义”是到了西方近代才有的产物,代表的是一种现代性的思维方式,反过来说,在传统社会中也不可能有后来新时代所带来的新观念,古人的创作总是在古典风范之内展开的。只有从广义上来看,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代表两种不同的普遍风格倾向,我们才可以说李白属于前者,杜甫属于后者。
老仙剑属于深入模彷古代民间故事的类型,受近现代浪漫主义表达方式的影响很少,说到底还是应被划分在“古典主义”中,虽然很难说编剧主观抱有“古典主义”的态度。
“古典主义”最直观的特点就体现在“从容节制”上,这里追求的是一种和谐、圆融、静美的境界,最后就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而仙剑虽不能说达到了顶级的水准,但是保持着这种取向却是毋庸置疑的,平澹和克制的敍事过程中有那麽多紧张的神经和过分的激情吗?
天之痕则正好相反,气氛常是令人紧张不安的,充满了“激情四射”的演出效果,人物情绪的动态变化异常激烈,不断地发洩出巨大的情感能量,像洪水决堤一样狂奔而下,达到一个个极端化的高潮点——浪漫主义追求的不正是这样一种“过度”吗?
“过度”,代表了一种超出“理智”范围的感受,也就是要让玩家在某时刻达到一种大大超越日常情感范围的激动以至“精神恍惚”的境界,撕破了一切理智的罗网。天之痕为此而展开了热烈的抒情。
相比之下,仙剑虽然同样不缺乏浪漫情绪,但是却最终保持冷静,体现了古典主义的“客观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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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重于从实际经验出发,表达客观事实;还是从内心出发,表达精神理想,在此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但理想与现实不可彻底分离,主观与客观也不可彻底分离,又造成了两者的内在统一。
拿仙剑来说,编剧当然是带着自己不小的主观情绪来创作的,寄託了某种理想也是肯定的。但是该游戏作为古典主义的关键就在于,其创作过程中严格遵循了客观经验,不仅是个人的人生和社会经验,还有古书中所蕴含的古人的经验,而这些归根到底都是有现实基础的。
比如说,虽然聊斋志异写的是仙狐鬼怪,但是故事却很有现实性,仙剑同样如此,都可以看作是古典主义框架下结合浪漫主义倾向的经典。
不仅仅天之痕,而且对整个轩辕剑系列来说,都突出表现了编剧的主观意识,也就是心中的理想,个人色彩之浓厚,这些都属于浪漫主义的典型产物。
相比之下,从仙剑中明确看出编剧的个人倾向却很难。归根到底的原因,像李赵林三人虽然是虚拟人物,但是在创作中来却是将他们看作是“活人”来考量的,参照的是现实生活中一些人的习性,情节安排是由“客观规律”主宰的,始终嚮往着的是要使人物和故事活灵活现,看上去像自然发生过的一样。
轩辕剑则永远都不会给人以“客观真实”的感觉,我想每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将魔界入侵、机关踏弩等看作历史事实吧。此处表现的就是一种“理想”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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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物形象而言,老仙剑的人物很有现实中的感觉,因为这就是实际经验的产物;而天之痕则属于一种理想化的格调,人物性格大都呈现了一些抽象概念式的风格。
比如说于小雪,这个人可以说是“纯洁,无私奉献”这个概念的化身,就像她在游戏中是女娲石转世一样,奉献中甚至带有“自虐”的意味;而仙剑里的赵灵儿,虽然也有着捨生取义的高尚品格,但这是建立在其作为一个普通女孩的完整特性之上的,拿她吟过的那几首诗而言,从中难道看不出有点“自爱”(害怕被抛弃)的意思?——恋爱中的人都有这种“自私”存在。
放到情节上而言也是同样,比如说轩辕剑里有大量帮助贫苦百姓的支线,主角都慷慨解囊帮人帮到底,而仙剑呢?京城里有个乞丐吸鸦片而倾家荡产,李逍遥当时就问林月如,林家和刘家的势力这麽大,能不能帮一下—— “也得看对象啊!”这就是林月如的回答,不太好听却极为现实。
所以说,仙剑中人物性格的闪光点大都是建立普通的七情六欲之上的,内蕴着很强的现实感;而天之痕则代表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让人“高山仰止”的成分很足。这类理想化的人和事在轩辕剑中可谓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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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主义所梦想的正是这一种超离人世的境界,对“内心主观”的看重是其与古典主义最根本的不同。上一章指出的客观错误其实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浪漫主义将内心想像放在了第一位,本来就是对“重视客观经验”所代表的古典原则之藐视,想说什麽就说什麽,想写什麽就写什麽,最后才稍微考虑一下客观可能性,出现这些逻辑上的问题不足为奇。
好比恩格斯称讚巴尔扎克的小说记录了社会历史现实,但是我们绝不会以此来抱怨呼啸山庄中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希斯克列夫和凯萨琳之间的爱情太异乎寻常,行为又多麽不可理喻。因为避开对客观现实的耐心观察,放纵主观上的想像,加之情绪波动强烈,沉湎于神秘或恐怖等都是浪漫主义的特点。
打个比方来说,玩仙剑好比冬天围着火炉听说书人讲故事,他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实际上是他自己编造的,但是刻意隐瞒了这个事实),所以在讲述过程中力求客观可信,不留个人斧凿痕迹;轩辕剑则如同一个人主动向我们表达自己的观点,倾诉心中的情感,但一些相关的事不好明说,所以就在众所周知的情况下虚构一个故事来隐讳地表达。
轩辕剑这种浪漫主义式“跳到台前”的感觉,在苍之涛中已经表现得无以复加。我们也必须承认,客观真实性从来都不是domo考虑的重点,传播观念和抒发感情才是占第一二位的要素,外在的故事只不过是一团“谜像”而已。
所以说玩轩辕剑有点像“解谜”的过程,大家都在猜测这次编剧到底想说什麽。其实游戏中他想直接传达给我们的已经很明显了,真正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无意中的暗示。
——为什麽这样说呢?
原因就在于浪漫主义关注的是充分表达内心深处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归根到底都是个人对外在世界的主观反应。当这种“主观性”发展到“表现主义”之极致的时候,宣洩出来的想像就表现出了一种“被扭曲的现实”。比如说卡夫卡作品中光怪陆离的世界,虽然不是客观真实存在的,但是却反映出了世界某种形而上的本质,中间又带有无意识的成分存在。天之痕最令人惊异的地方,就在于其不经意间中进行了一场规模庞大的历史再现!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